那對夫妻和這城中村討生活的人沒有任何不同，衣著樸素，皮膚黝黑粗糙，臉上帶著愁苦。

男人懷裏抱著個兩三歲大的孩子。孩子似乎睡著了，趴在男人的肩膀上一動不動，身上罩著一件破舊的男士夾克。

唐意的視線在孩子露出來的腳上停了一瞬，隨後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，腳尖微動，改變行進方向，向著那對夫妻靠近。

因為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，而且外表也沒有任何威脅性，那對夫妻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匆匆移開視線，並沒有生出警惕。擦肩而過之後，唐意輕輕側頭，看清了那孩子的臉。

那是個女孩，長得粉雕玉琢，毛茸茸的頭頂別著個花朵形狀的發卡，花瓣上的碎鉆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，看著似乎是真鉆。

皮相易變，但骨相不會。燕十三有一雙厲眼，能通過一個人幼時的樣貌推測出他成年以後的長相。唐意跟著他學了三年，雖然沒他那麽厲害，但是基礎的骨相還是能分辨出來的。

那個孩子和那對夫妻在樣貌上沒有任何相似性。

當然，如果僅僅是長得不像，還有可能是領養的，但那孩子鞋底邊沿有個不大起眼的logo，那個牌子在唐意還活著的時候就是國際知名的奢侈品牌。

唐意出身鐘鳴鼎食之家，金尊玉貴地養到十六歲。看人她不如燕十三，但是看東西，她的眼力是草根出身的燕十三遠遠比不上的。

她可以百分之百肯定，那孩子的鞋是正品。

一對看起來窮苦的男女，帶著個沈睡不醒的、身穿藍血品牌鞋子、頭戴疑似真鉆的發卡、和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的孩子……真相是什麽已經不言而喻。

唐意毫不遲疑地轉身，放輕腳步跟了上去。

跟了一段路，唐意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。

這對夫妻反偵察意識很強，每次拐彎的時候都會假裝不經意地往後看，走的路線也很繞，經常走回頭路。

怕打草驚蛇，唐意不敢跟得太近。城中村道路錯綜覆雜，好幾次轉過彎就不見人。好在地面上布滿陳年汙垢，走過很容易留下痕跡，唐意追蹤的本事還行，靠著分辨腳印之類的痕跡，不遠不近地吊在後面。

兩人越走越偏，四周人跡罕至，跟蹤難度也越來越大，她最終還是把人跟丟了。

倒不是她追蹤的本事不夠，而是前方出現了個身形健碩的壯漢，壯漢和那對男女低聲交談幾句，便越過那對夫婦往唐意的方向過來。

唐意確定自己並沒有暴露，只可能是這個團夥十分警惕，怕被人跟蹤，所以特意安排人斷後。

以現在這具身體的素質，不適合正面硬剛，唐意果斷撤退。

往外撤了一段，唐意眼尖地看見一家開著門的小賣部，小賣部門口櫃臺上放著一部紅色的舊電話，旁邊立一塊牌子，上面用彩筆歪歪扭扭寫著一句話：五毛錢1分鐘。

櫃臺後，一個看著十二三歲的半大男孩子趴在櫃臺上寫作業，見唐意進來，熟練地招呼，“買什麽？”

唐意指指電話，小男孩問：“打多久？先交費，多退少補。”

唐意從錢包裏取了十塊錢遞過去，小男孩拿過錢壓在作業本下面，繼續低頭心無旁騖地寫起了作業，不再理會唐意。

唐意放松地靠在櫃臺上，拿起電話聽筒放在耳邊，一手罩住鍵盤，撥出110三個數字。

第一次占線，沒接通，唐意掛斷打了第二次才接通，聽筒裏傳來溫柔清亮的女聲，“你好，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。”

“姐，我已經租好房子，什麽都安頓好了。”唐意語氣輕快，帶著和親人撒嬌的口吻，“我現在的地址你記一下，晴川市XX新村XX巷XX號。以後給我寄東西就直接往這兒寄。”

這個門牌號是唐意在跟蹤的過程中路過的，距離小賣部不遠。

電話那邊的女聲稍微停頓片刻，再開口時似乎壓抑著怒氣，“請問小妹妹，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？這是報警電話，不可以亂打的。”

“哎呀姐，你又冤枉我，我沒騙你！”唐意的語氣帶著些許惱意，壓低聲音，咬字清晰地說，“你看看人家城裏的家長，對孩子特別好。我跟你說，我旁邊住了一對夫妻，自己穿得破破爛爛，從頭到腳不到兩百塊，給孩子穿的鞋起碼大幾萬，連孩子頭上的發卡都是真鉆！聽人說那女孩兒還不是他們親生的呢。人家都說女兒要富養，我也是女孩兒呢，下個月的生活費多打點。”

對面的人敏銳地意識到問題，語氣嚴肅地問：“請問你是不是發現了疑似拐賣兒童事件？你現在的位置是在晴川市XX新村XX巷XX號，對嗎？”

“對啊，我跟你打電話就是說這事兒！不過啊，你要是給我寄東西，得多寄點。我和同學一起住，兩男一女。有個男同學是練過的，一身腱子肉，看著特別能打，我的安全你們不用擔心！”

對面確認道：“犯罪嫌疑人兩男一女，其中一個男的看起來很能打，對嗎？”

“嗯嗯，對。”唐意說，“好了，就這樣，我先掛了啊，這家小賣部打電話可貴了，一分鐘五毛錢呢。”

對面會意，“如果需要，你可以按照以下操作刪除通話記錄……另外，請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待警察到來，千萬不要輕舉妄動，一切以你自己的安全為先。”

唐意掛掉電話，按照警察小姐姐教的方法，摸索著刪掉了通話記錄，不光刪除了自己的，還多刪了幾個，留了一個和自己通話時長接近的。

倒不是懷疑這家小賣部和人販子有什麽關系，而是出於多年工作形成的習慣，不喜歡留一絲痕跡。

“打完了，結賬。”唐意招呼一聲。

小男孩從作業中擡起頭，抽出唐意給的十塊錢，走過來在電話上摁了一下，指著液晶顯示屏上的通話記錄確認，“這是不是你打的？三分二十秒，算四分鐘，兩塊錢。”

說著也不等唐意回應，動作熟練地轉身拉開抽屜，把十塊錢丟進去，又找了零錢遞過來。

唐意收了錢，叫住打算回去寫作業的小男孩，“這附近哪裏有香火鋪子？”

小男孩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，“你找香火鋪子幹嘛？”

“買紙錢上墳啊，不然還能幹嘛？”唐意一臉莫名地反問道。

小男孩想了想，大概覺得這話沒毛病，擡手指了個方向，“原本我們都去張老三家買，但是張老三回老家了，沒開門。你想買只能去棺材鋪買，出去左轉，再右轉……”

聽到棺材鋪的時候，唐意眼神微動。她和那對夫妻擦肩而過的時候，在他們身上聞到了香燭和桐油的味道，猜測他們住的地方應該和木匠鋪或者香燭店有關。

但是經過小男孩的提醒，她意識到同時有桐油和香燭味的，最大可能是棺材鋪。而且出於忌諱，路人一般不會特別關註棺材鋪，非常適合作為隱蔽的據點。

唐意道了謝，轉身準備出門，小男孩突然出聲叫住她，猶豫了一會，壓低聲音說：“你最好去別的地方買……那家棺材鋪，我媽平時都不讓我去那邊玩，說他們老板會吃小孩。”

聽到這話，唐意幾乎百分之百確定那家棺材鋪有問題。附近住的人應該多多少少知道些什麽，才會用這種話嚇唬自己的孩子不要靠近那裏。

這倒稱不上包庇，市井小人物有著自己的一套生存智慧，他們行小善，也做小惡。他們擅長明哲保身，不被逼到絕路，不會主動招惹是非，在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帶沈默地、安分地茍活。

“謝了。”唐意對小男孩笑笑，又拍了拍自己手邊的小學一年級語文書，“我的書先放這兒，待會回來拿。”

小男孩把她的書拿走，放在自己寫作業的櫃臺下面。唐意轉身走出小賣部。

城中村的巷子如此狹窄，陽光往往還沒來得及落地就被違規搭建的建築遮擋。住在這裏的人習慣了陰暗，也習慣了沈默，因為對他們來說，沒有什麽比家人和生計更重要。

但是唐意不行，如果她能習慣黑暗，當年就不會放棄優渥的生活，走上那條布滿荊棘的路。就算換了時代，換了身體，她的靈魂始終是那個於黑暗中發出吶喊的人。

十五分鐘後，唐意回到小賣部，拿走自己的語文書，小跑著來到她報警時說的地址。

三個穿便衣的男人站在電線桿下面，低聲交談。唐意掃了一眼他們的站位和說話時的肢體語言，猜到這三個人以穿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為中心。

那中年男人對別人的視線很敏銳，唐意還未走進，他便轉過身，一雙犀利如鷹的眸子直直對上她的眼睛。

看清她只是個高中生後，那人的眼神隨即變得溫和，鋒芒內斂，露出慈和的微笑。

“叔叔，是我姐姐讓你們來給我送東西的嗎？”唐意揚聲說著，走了過去。

中年人眼神微動，接話道：“對，你姐說跟你一起的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同學，是嗎？”

對完暗號，雙方確認了身份。

“現在多了一個男同學。”唐意走到中年男人面前，伸出手，“有紙和筆嗎？”

幾人面面相覷，中年男人身邊穿緊身T恤的年輕人脾氣暴躁地開口，“我們是市局刑偵一隊的警察，麻煩你……”

不等他說完，唐意語氣淡淡地打斷他，“知道你們是誰，不用跟我強調，聲音那麽大生怕別人聽不見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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